第六十九章 一剑西来(2 / 2)
“你。”田安平咧开了嘴,很是认真地与姜望对视,又以同样的认真说道:“我对你感兴趣得紧。不止今日,不止一日。”
在七星谷,在即城,在齐夏战场,每次出现在他眼中的姜望,都大有不同。他对姜望的兴趣,不曾随着时间衰减,反而一天比一天更浓厚。
天有无穷奥妙,地有无尽隐秘,人有无限可能。
广阔世界,有太多事物,留下他的时间。
曾经有很多让他感兴趣的人,最后都不过尔尔,失去全部隐秘,叫他感到枯乏。姜望是不多的能够一直保持吸引力的人。
他现在敞开心扉和姜望交流,亦不失为一种赤诚。
“那么……”姜望双手垂在两侧,不曾拔剑。但他挺拔的身姿,停在海面,本身就像一柄刺入黄昏的剑。
凶名恶昭的斩雨统帅、此刻外状可怖的田安平,在他的眼睛里,映不起半点涟漪。
他只是笔直地向田安平走去,踏海登天,脚下所履的直线,也仿佛一柄剑。他问道:“你打算,怎么了解我呢?”
用疑问,用痛苦,用生死?
哗啦啦。
田安平也向姜望走来,拖动着满身的锁链。许多断链脱出锁甲,轻轻摇动,仿佛铸铁的触须:“如果可以的话——”
“田帅!”曹皆适时打断:“太医令已至决明岛,你的伤势很严重,不能再拖延。先去看看太医令怎么说。”
这话说是劝诫,已近于命令。
临淄和决明岛之间,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太医令能够这么快赶到,几乎曹皆这边才传讯回去,那边就立即降临,只能是通过布设在决明岛上的“天星坛”。那是与临淄城中摘星楼有所勾连的建筑,能够以最快速度跨越封锁,投放强者。
“田帅,上船!载你一程!”
同为九卒统帅,祁问也感觉到气氛不对,在这时候出声。
“不必了。”田安平说着,又对姜望道:“我想我们会再见面。”
而后一振锁链,横飞于空,瞬息便远。
祁问热脸贴了冷屁股,格外的莫名其妙,觉得这人真是颠三倒四、不知好歹。但也只是散去了手中虎头枪,不说别的话。
曹皆一步走到姜望身前,抬起手来,大约想要拍拍他的肩膀,有一份曾经并肩作战、且是他老上级的情分在。但又觉得此时的姜望过于冷漠,不好亲近,最后又将手放下了,只叹道:“节哀。”
姜望抬头看着近前的海角碑,此碑高耸如险峰,越出海面犹有三千丈,叫人望得脖子都酸了。
人在碑下,真如蜉蝣。
他说道:“往前来时,未见这碑。”
曹皆说:“今日才立。”
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是景国为靖平沧海所筑的九块永恒天碑之一,靖海计划失败后,只夺回这一块。灵宸真君深明大义,立碑于此,镇平海疆。”
“噢。”姜望点了点头。
今天的姜望不太有礼貌,不似往常。
曹皆却也并不在意,他顿了顿,又问道:“姜真人和田真人之间似乎有矛盾?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吗?”
说来也巧,姜望和田安平,都曾经在他的麾下作战。当初在伐夏战场,他便是将这两人,安排在不同的战线。后来果然也人尽其用,各显武功。
这两人在战场上的风格几乎完全相反。
都是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也走到一定位置的人,可以严格一点来评价。
姜望在战场上的想法过于天真,十分理想化,总追求最小的伤亡,不惜以身涉险。常常冲锋在前,不知将旗不可轻动的道理。打再多次仗,也只是磨砺个人武艺,难成名将。也就是有重玄胜那样聪明人坐镇指挥,才能挣得东线第一功,乃至于一战封侯。
而田安平,又过于严酷,对敌对我都是如此。只要求结果,完全不在意人命这种东西,更别说体恤士卒。严酷到那北线第一功都是血淋淋的,天子都不能赏。
如果说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有些什么旧怨。他这个伐夏主帅,有资格也有意为两员大将说和。
“应该说没有什么矛盾,我只是有点讨厌他。”姜望本想这么说。
但这点讨厌的情绪,也十分孤独地沉底了。
心中只是冷漠地记得田安平曾经做过一些事情,不过那些事情好像也没什么可以说的。在天道的轮廓里,不过如此。
姜望自怀里拿出一个食盒,从中取出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下来,慢慢地咀嚼。他终于又尝到苦涩。
顺手将这食盒递给曹皆:“南楚虞国公做的糕点,笃侯尝尝。”
盒中的糕点只剩一块了。
虞国公在庖厨一道无疑是登峰造极,天下无双。他亲手做的糕点,可以说价值连城。
曹皆贵为霸国公侯,也不曾尝过。
他向来视姜望为自己的福将,很有些旧谊在,当然不会拒绝这种亲近。顺手便将食盒接过,将最后那枚糕点拈在手中。
天涯台上的宋淮,看了一阵田安平消失的方向,仿佛在咂摸着什么。这时候有些可惜地回过头来,看向姜望:“好久不见!姜真人别来无恙?”
“我有恙。”姜望淡漠地说道:“我有很大的毛病。我深陷在天人状态里,不可自拔,随时会变成真正的天人。现在全靠这‘净意神定糕’压着。”
姜望二证天人,不能自拔的事情,迄今为止,知道的人也不算多。
这些天四处寻找封印术的传承,在东域求索,在昌国修行。一些人或许有所耳闻,但也未见得知晓具体。
曹皆就不是知道得太清楚的那个人。
他要关心的事情太多了!
此刻他一手拿着食盒,一手捏着最后一块“净意神定糕”,正准备张嘴吃下——张开的嘴巴,就那么愣在那里。
沉默片刻后,问道:“最后这块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想我大概用不着了。”姜望说道:“李龙川是我的朋友。认识了很久的那种朋友。他在死前与我的最后一次通信,是想办法解决我的毛病。”
“他应该是不希望我忘掉他吧?但他却先走了。”
“李龙川出了事,我不能不管。可是怎么管呢?有什么资格?以什么名义?轮得到我吗?你们好像已经讨论结束了。”
“人生在世,亲情,友情,旧日恩,往时怨……太多纠葛,身不由己。”
“有时候我也痛恨两难的自己,不明白为什么活得这样不干脆。”
“病了以后,我轻松多了。”
“永沦天人时,我什么都不会管,什么都不会再顾忌,只会记得我自己给自己的最后的命令。”
“所以——”
他看向曹皆,也看向宋淮,也看向叶恨水、祁问,乃至于秦贞,看向现场的所有人:“你们现在可以告诉我,李龙川是怎么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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