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基督不到的地方(1 / 2)
灯红酒绿的舞会一直持续到后半夜。在此期间,菠萝……不对,戴蒙·斯佩多先生完美地扮演了一位与久别友人重逢的年轻贵族,颇有绅士风度地牵引着艾琳娜在舞池中一圈圈旋转,一见威尔逊男爵蹭近便踩着节奏远远跳向大厅另一端去。
我在角落里旁观了半晌,确认这位先生是个比我更称职的骑士之后,才放心地转身悄悄溜出宴会现场,去执行艾琳娜小姐先前的嘱托。
前一夜刚下过场小雨,坎坷不平的山路越发泥泞难行。马车也大多被四面八方涌来的贵族征去装载他们的礼品和仆从了,我只得徒步跋涉了几个小时赶到那座偏远贫穷的城镇。当我拖着一裙子泥浆攀上最后一座山岗时,恰好迎上茫茫云霭中一片旭日东升的霞光。
“啊,克丽斯小姐,这边这边!”
我被破晓时分的日光灼得有些晕眩,青年充满活力的呼唤声让我恢复了些许神智。giotto和g,还有另一个我不认识的红发青年正站在山麓上一片茂密的矢车菊花丛里,为首的giotto像小孩子一样大幅度挥舞着手臂,g则如照看小弟的兄长般站在一旁关切地注视着他。
我甩了甩浸透汗水的头发让自己清醒一些,把粘在额头上的刘海拨到脑后,拎着裙边放开步子向他们跑了过去。
我离他们还有好几步距离时,giotto便急切地探身握住我的手:
“小心点,这里有个土坑。”
“哦,别担心先生,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轻快地应着,一纵身从土坑上跃了过去。
“giotto的坏习惯又发作了,他老以为女人都是些走不稳步子的娇小姐。我跟他说过很多次,西西里的姑娘都有点脾气,不少还摸过枪呢。”
g又露出了那副老大哥的神气,腾出手热络地拍了拍友人的肩膀。
我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抖落裙摆上的泥水,忐忑不安地向四周环顾了一圈。这里位于城镇的边缘地带,居高临下,视野开阔,能够轻易将整座小镇的全景尽收眼底,是战略上的最佳要塞。即使在此遭到伏击,应该也能利用地理位置顺势化解。
“总之先来吃点东西,你走了很长的路吧?”
giotto像老朋友一样亲亲热热地拉着我,按住我的肩膀让我在花丛中一块铺开的白布上坐定。尽管我尝试以“我没那么娇贵”为由反驳,他却坚称潮湿的草地对女性身体不好,怎么也不肯让我和他们一同席地而坐。
“giotto在这种细小的地方很固执,你得体谅一下。不过,这也算是他的优点。”
那个与我未曾谋面的红发青年也探过头来,亲切地微笑着。他戴着一顶艺术家模样的咖啡色贝雷帽,面貌不像giotto那么精致到女孩儿气,还保留了一些本地人生于土壤的质朴特色,一对红宝石般的明亮眼睛在面庞上熠熠闪光。
“是克丽斯·埃罗小姐对吗?我的名字是科札特。科札特·西蒙。”
“很高兴见到你,先生。”
我僵硬地伸出手去,例行公事似的晃了晃。
和giotto一样热心善良的傻瓜意外的多啊……最近是不是流行一场叫做“好人”的瘟疫?
我和科札特寒暄的当口,giotto埋头在一只野餐篮模样的竹篮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他献宝一般笑容满面地掏出了一大块用油纸包裹着的新鲜奶酪。
见他把视线转到我身上,我下意识的想要推拒,但giotto已经向g要过刀子兴致勃勃地切开了,边切还边笑眯眯地向我搭话道:
“就算你是奥林匹斯山女神派下人间的使者,也得先填饱肚子。饿瘪了的神使可没法拯救众生,是不是,克丽斯?”
“……这么快就把敬语省略了么。”
他把艾琳娜比喻为女神的修辞令我很受用,再加上几小时山路的确消耗了我体内贮存的能量,因此我没再假惺惺地推辞,而是言不由衷地同他顶起嘴来。
我小心地用两手接过散发出诱人甜香的奶酪,放眼向山脚下的住宅区望去。从这个角度鸟瞰,那些杂乱无章散落在辽阔荒原上的平房仿佛一个被顽童遗弃的玩具箱,叫人没来由地难过起来。
联想到昨夜宴会餐桌上堆积如山的美味食物,我的心不由重重向下一沉。我再清楚不过,宾客顶多只能享用那些食品中的五分之一,剩余的食物会被装进木桶中,直接倾倒进庄园外干涸的河道里任其腐烂。按照萨德里克公爵的说辞,他宁可把流油的鸡鸭鱼肉送给苍蝇和兀鹫,也不会分给门外那些伸手乞讨的“下等贱民”一丁点儿面包屑。
giotto身边叠放着好几个相似的食篮,显然他刚刚把和自己早餐相同的食物分发给了镇上食不果腹的人们。和萨德里克公爵的行径相比,只能用“云泥之别”来形容了。
尽管多少消除了警戒心,我依然无法阻止自己以怀疑的眼神观察他,很难相信世上当真活生生地存在着这样不含私心的家伙。艾琳娜小姐说人一旦习惯于丑恶便会质疑和嘲笑高尚,看来事实果真如此。
“真亏你能吃得下去……看着那样的景象。”
我想找个茬儿试探他一下,于是啃着奶酪闷声挖苦道。这是事实:面对脚下如同一堆破碎骷髅的贫民区,再鲜美的食物咬起来也干涩如柴。
我的不识抬举让g的面孔染上了一丝怒意,但giotto还是没有动气,只是以平静无波的眼神定定眺望着远方。
就在我疑心他是否凝固成了一座石像时,giotto用有些悲伤的语调开口了:
“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克丽斯。以前它要比现在美丽得多。”
“啊?”
我掩住嘴错愕地轻呼了一声。
我一直猜测这个年轻人来自北意大利,根本没预想到他和我一样是土生土长的西西里人。他纤美的容貌和优雅的礼仪无疑是最棒的假面,近乎完美地掩饰了西西里男人根植于骨髓里的血气方刚。
“原先这里是个和平的小镇,并没有你所见的这么……贫穷和混乱。”
我能听出giotto正极力保持语声的缓和,但当他不得不以某些贬抑的字眼来形容故乡时,嗓子里还是溢出了强烈的痛苦。
“我家境况变好后,父母不愿意再与这里的人为邻,就搬去了附近条件好些的城镇。这个地方被遗弃了,也只有被遗弃的人才会聚集到这里。这里渐渐变成了今天你所看到的样子,变成了堕落、犯罪、传染病滋生的温床。男人像牛马一样在庄园主的土地上劳作,领到的工钱还不足以喂饱一家子。体弱的老人和孩子像苍蝇一样死去。”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声音的颤抖。
“……但我不能放弃这里。即使连基督都放弃了,我也不能。这是我出生的地方,克丽斯。”
giotto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草草结束了他短暂的自白。
我狼狈地拉下头巾遮住面孔,窘得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这席话简直是对我方才那句肤浅评价的绝佳谴责。
“那个……对不起,giotto先……”
不等我的道歉出口,giotto忽然扭下一朵矢车菊飞快地塞进我掌心里。
“抱歉,克丽斯。是我不好,我不该说那些煞风景的话。别露出那副表情好吗?你该像这里的女孩子那样摘朵花戴上,脸色会好看很多的。”
“我觉得我的脸色很健康。”
我低头拨弄着手里柔软的花瓣,不服气地反驳道。听见我这句话,几个青年又像面对任性妹妹时的兄长那样哈哈笑开了。
“giotto不是这个意思。谁都看得出来,你结实得像头骡子。”
g收拾好清空的餐篮,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冲我解释道。
“他是说你的脸色健康过头了,一点姑娘味儿都没有。之前也说过giotto觉得女孩子就该有点娇气,否则和我们男人还有什么两样。”
“我干拔要比里门落?”
我把最后一小块奶酪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咕哝了一声。
“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看吧,你的女人味就是这样被搞没的。”
我立刻一仰脖子把奶酪囫囵吞咽下去,急吼吼地重复道:
“我干嘛要比你们弱?法律可没规定过女人不能靠自己吃饭。”
“是是是……”
giotto以再明显不过的敷衍神态连声应着,俨然一副哄劝小女孩的兄长模样。忽然,他想到什么好主意似的咧嘴一笑,满脸热忱地拽住我从草地上跳了起来。
“克丽斯,你得跟我去镇上转转。人们会喜欢你的。”
“开什么玩笑?这里很多人都在庄园做过工,他们认得我这个恶毒监工的脸。我可不想去挨唾沫星子。”
我像触到热炭一样迅速甩脱他的手,感觉受到了恶劣的愚弄。
“……giotto先生,你该不会召集了一帮哥们想把我套上麻袋揍成果酱吧?我既不是葡萄又不是菠萝,揍烂了也没多少汁水。”
也许这次我的猜忌真正刺伤了他,giotto没有再像个孩子一样轻率发笑,而是失望而沉静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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