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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来了一名中年男性主顾,以一条总有三丈长的雪白头巾来回交缠,大饼似地横顶在头上,身穿雪白及膝的亚麻褙子,底下露出一截长及脚踝的长筒白袍。他两手交握小腹前,眼角瞇起几道细细的鱼尾纹,宽颊白净、线条柔和,轻抿的嘴角略带笑意,温温和和不催也不赶地在卖肉摊子前独自站了好一会儿。半晌似乎纳闷了,才把脖子远远往前一送,朝里头探看并喊道,「有人在么?」答案当然是没有。肉贩对兼差打小报告的兴趣远胜过卖肉的正业,生意爱做不做,人也说不在就不在。可他不卖,总不能自助式地伸手免费拿取吧?性情斯文的主顾看这情况再等也呒人,只好莫可奈何走了。
从肉贩住的劳工羣居区到当铺所在的商业区颇有一段路。肉贩既无值钱东西可典当,又常往那高档当铺跑,于理说不过去,因而每次都刻意捡不同路线前往,以免给人看破手脚。今儿打后门出来,拐上对街一条老墙屏立的窄巷。巷子顶上盖有黄土砖搭砌的一座过街楼,天桥似地提供遮荫。过街楼尽头阳光大作,有几级石阶通往上坡路。
肉贩刚踏入过街楼楼底就瞟见上坡那头走来一位少妇,正巧是肉铺熟客。她头上系了块红方巾,穿的是简单粗布长筒袍,一件系领灰布披风掀到后背上,人从光亮处没入阴影中,对着肉贩迎面而来。肉贩不禁「丝儿……」地倒抽一口气,又「啧!」了一声暗骂道,「好死不死,偏要遇上人」,想假装没看见,又想快快打个招呼算了,挣扎不已。所幸少妇神色匆匆擦身而过,对肉贩根本视若无睹。肉贩若无其事低头走过的当儿不免暗自庆幸没引起熟客注意,否则难得往这方来的他,一时还想不出个借口搪塞人家呢。
当铺是盖得四平八稳的一幢土夯屋,一楼屋外侧边儿筑有一道高高的夯土阶梯通往二楼。二楼一半是座大阳台,一半加盖了方方的一间房。
当铺一楼光线阴暗,大门敞开。红头巾、蓝布衣的当铺老板娘正对着门口席地而坐,手底下在缝纫,眼睛却不住瞟着屋外邻居动态。石板铺的斜坡小巷阳光透亮,地势右高左低,瞟着瞟着忽见肉贩那单薄而瘦长的身影从低坡上来,朝屋里探个头即一闪而过。当铺老板娘为了避人耳目默不作声,只机敏地使了个眼色,意思叫肉贩径自上二楼去,两人就没再互动。
肉贩大老远跑来,奔上二楼却不进屋,只摘下帽子攥在手里,暴露出短短鬈发覆盖的微秃头顶,然后就极度缺乏自信、不敢造次地站在墙边儿,猫着腰消极等候差遣。他鼻头特圆,脸上苍白无血色,看来温温吞吞,很没脾气,半天不闻当铺老板动静,发现屋里根本没人,这才挪步攀上另一道阶梯爬上二楼房顶那一小方露台找到人。
当铺老板是名汉人,戴了顶黑幞头,生得浓眉小眼、大鼻多肉,胡渣过长,乱针似地扎在圆鼓鼓的腮帮子上,好像一个长满了刺的甜瓜。他平躺在房顶的矮墙根儿上,勉强抬起头,一手搭住墙缘,一手猛挥急唤肉贩靠近点儿站,并压低嗓门儿说,「你来得正好!快去二楼大阳台帮我看看苗头,瞧一楼前门我那个冤家走了没呀?」肉贩一头雾水,说,「刚我到的时候没人啊!」当铺老板焦虑不已,说,「嗐,那就从这儿探头出去,看人在后门不在?」肉贩倚着矮墙,探出半个身子望向路面,当铺老板又说,「你左右巷口儿也给看看嘛,说不定人还没走远哪。」说着,还频频发出「咦!欸!?」的质疑声,嫌肉贩不积极,没看周详。待肉贩看完答道,「的确没人,」当铺老板又拽住他,说,「你趴低一点儿嘛,陪我再躲一躲,等他走远了再说。」肉贩即听话照做。
趴下来之后,肉贩好奇得要命又不敢过问,只讪讪然望了当铺老板一眼,意思是,「冤家想干什么,让你怕成这样?」当铺老板说,「真讨厌,货都转卖了,他又回来赎。跟他说有困难,他就威胁着要砸我的店。砸有什么用?东西讨不回来就是讨不回来,剌我一块肉去也没用啊!」又想起说,「你来什么事儿?」肉贩遂一五一十告知,说,「有一名疑似西犁王储石胆的贵气男人进城。」当铺老板是王公左右手亲自布线在此的联系人,也是大东办事处在珠贝国的情报网对口,没有上线,因此天一黑他直接就向大东办事处主事官密报此事儿去了。对于这层关系,肉贩不知情也不作兴问。在诡谲多变的情报圈里,个人只能管好个人的小小环节,并对自个儿经手的片断情报知足,不要越级探听才能自保。生性消极的肉贩对于这一点自然是谨守规定,不敢踰矩。
通报完毕,肉贩换个路线要从当铺后巷回家,才刚踏出当铺后门就见巷口不远处有人逗留,怕是当铺老板那冤家。为免对方上前来询问当铺老板行踪,肉贩缩头乌龟似地赶忙找地方躲。他先一转身,紧贴隔壁民宅的白色外墙而站,随后再一闪,闯进后门洞开的民宅里,转身贴墙站好,眼睛且紧盯门外,小心有人跟上来。不料对方果然朝这巷里走来。经过门口时,刚好起了阵热风,两片白布门帘朝屋内掀得老高,室外白热刺眼的天光透进来,差点儿暴露了肉贩藏身处。所幸屋外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而屋主既然不在家也就省去了一番解释。避过风头之后,肉贩立刻返家,不敢再做耽搁,总算结束了一场不惊也不险却害他神经紧张、直想下不为例的「谍对谍」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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